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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業師龔煌城院士
全廣鎭 (韓國成均館大學校中文系敎授) 2010年暑假，我應北京大學之邀，在北京度過了7月和8月。但因在臺北的恩師身臥病塌，內心一直懸挂不安。8月23日回到韓國後，決定9月1日開學前一定要去看望恩師，幷于8月29日登上了飛往臺北的飛機。走進國泰醫院701病房，看到老師平躺在病床上，依靠止痛劑緩緩入睡，并不時地發出艱難呼吸聲的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看到我，師母輕輕地對老師說：“ㄎㄜㄐ│ㄡ! 你最喜歡的全教授專程從韓國來看你了!”聽到這句話，老師用力地喘著氣，艱難地說出：“知~道，請~坐!”就是這句普普通通的話，竟成了老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至今仍縈繞在我的耳邊；就是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在我的腦海中始終揮散不去。在醫院本想陪老師過一夜，但在師母的再三勸說下，我只好在老師女兒家過了一夜。第二天再次去醫院探望老師後，我搭機回國。就在我踏上飛機的那一刻，我的內心仍然堅信老師必將戰勝病魔，重新恢復健康。然而，萬萬沒想到，9月11日下午4點，一聲電話鈴響，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傳入我的耳中，“全教授! 老師離開我們了! ”聽到老師離世的噩耗，汩汩淚水奪眶而出，突然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一時間我竟無言以對，因為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言語表達我的心情，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 幾天後，在和師母的通話中得知9月30日將舉行恩師的告別式，但因爲韓國校方的原因，我沒能參加告別式。因此，我拜託我在臺灣留學的學生權榮俊，請他代表我參加告別式。9月29日，通過權君的電郵，我得知了追思恩師的網站。往日種種與恩師相處的情景、對恩師的懷念，如潮水般奔涌而出不可遏抑，因此，立即寫下了這封給已在天上恩師的信。 敬愛的老師： 您終于可以丢棄那些可惡的止痛剤了，您終于到達了沒有痛苦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爲何如此的巨痛? 爲什麽在您給予我們這麽多的恩情之後，就突然離我們而去了? 敬愛的老師! 1988年9月我進入臺灣大學博士班，選修了“漢藏語歷史比較語言學導論”，這一門課是在臺灣大學首次開設。在這門課的課堂上我與您初次相逢。選修這門課之前，我對“漢藏語”這門學科一無所知，但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老師在第一堂課上，發給了我們很多漢藏語歷史比較語言學方面的參考文獻目錄，而正是這些資料，日後都成為我博士論文參考目錄。 在第一學期的授課中，老師指出在漢藏語的比較研究中，應對古代的書面藏語(WT)和中國的漢語上古音(OC)進行比較。然而一部分學者主張應對現代藏語和現代漢語方言進行比較。所以在期末的報告中，我把與漢藏語同源詞有關的現代藏語方言和現代漢語方言一一進行了比較，比較的結果顯示，若以現代方言進行比較研究，則很難證明兩者間的同源關係。在提交這分報告的同時，作爲報告的調查資料，我交給了老師我搜集、制作的數百張資料卡片。第二個學期的第一堂課，老師對上學期的期末報告一一進行講評。第一個講評的對象竟是我的報告，雖然當時我幷沒能意會到老師的用心良苦。然而老師給予我的鼓勵，激勵了我在第二個學期裏更加努力地學習，幷在第二個學期的期末報告中完成了博士論文的初稿(漢藏語同源詞研究)。我從進入博士班到完成博士論文只用了三年的時間，這離不開您從我入學之初對我的認眞指導和諄諄教誨。1991年6月，在從臺灣大學中文系博士班畢業之際，老師對我説：“現在你學會了獨自站立，也學會了獨自行走，今後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希望你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得越遠越好。”這句話激勵了我，成爲推動我克服困難、奮勇前進的動力和源泉。1992年我成爲慶熙大學中文系的專任教授。此後，在我的博士論文基礎上整理、修訂的«漢藏語同源詞綜探»一書在臺灣出版，爲了此書的順利出版，老師給了我多方面的協助。 老師! 曾在我心中呼唤過無數次的龔煌城老師! 每當想起老師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君悅大飯店”的日式自助餐廳。不是因爲這裏的價格貴得驚人，而是因爲這裏是老師曾給予我關懷的地方。在這裏，每次都是讓老師破費與我共進晩餐，一次也不讓我請客。因此，在我結束留學生涯回國之前，我對老師説：“回國後，如果我能把老師關懷愛護我的十分之一，給予我的學生，那麽我將會成爲一名最優秀的教授。”在慶熙大學任教六年後，我于1997年3月回到母校成均館大學任教。在迄今爲止將近二十年的執教生涯中，我從未忘却過老師對我的深厚關懷。然而讓我感到慚愧的是，我未能如老師那樣給予我的學生如此深切地關懷。 老師! 您還記得1996年12月，我們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再會面嗎? 性觀法師、我和內子明玄一起去拜訪在那做客座教授的您和師母还有女兒。您在柏克萊碼頭的一家意大利餐廳請我們吃飯。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正門前中國餐廳“豊年”的聚會也令人難忘，因爲這家餐廳的老板是韓國華僑，所以菜色很合我的口味。那段日子裏，我還陪師母參觀了史丹福大學和周圍的城市，但您因爲學校有課沒能同行。在我的記憶中，每次看望老師的時候，您的身邊都有師母陪伴，而唯獨那次兩位沒能結伴而行。  此後，2002年5月初，老師接受我的邀請，與師母一道來韓國，爲成均館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們進行主題縯講。縯講結束後，老師同我和我的學生們在歡愉的氣氛中一起吃飯、交談，您説自己好高興，彷彿身置夢幻之中。縯講結束後，我陪老師在韓國游玩了一個星期。受學弟江原大學教授李姸周的邀請，我們首先來到了江原道的春川，與她共進晩餐。然後去了風景優美的雪嶽山。我開車，內子坐在我的旁邊，老師和師母坐在後排，我們一路上不斷地交談，還一起唱了一首由韓國的童謠改編而成的中國歌＜故鄕之春＞。此際，當我再度哼起這首歌，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在我家鄕的春天，花開滿山崗， 有杏花有桃花，杜鵑眞可愛， 萬紫千紅，樂滔滔，美麗的田園， 像這樣的可愛的家鄕，使人堪回首。  從雪嶽山下來，我們來到了東海。在那裏，東海大學中文系的林奉仙敎授邀請我們共進晩餐。老師津津有味地品嘗着自己喜歡的日本料理，那場景猶在眼前。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天我們在海邊的飯店裏，一同欣賞了難得一見的海上日出的壯觀景色。之後，我們來到了曾是我的高中老師權泰乙教授所在的、位于慶尙北道尙州的尙州大學。權泰乙教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這一天的晩餐讓我終生難忘，因爲我有幸能與我最敬愛的韓國恩師和我最敬愛的中國恩師同席而坐。之後，我們來到了我的故鄕金泉。我們在金泉的直指寺觀光飯店住了一晩，第二天一起參觀了“直指寺”。這一天晩上，我的八名故鄕朋友爲我們準備了豊盛的晩餐，飯後我們一起來到了卡拉OK。此前，我與您在首爾的學生們曾經一同欣賞過您的歌聲。然而，在這裏我第一次看到您與師母共舞。老師! 我們共同度過的這段快樂時光您還記得嗎? 在返回首爾的途中，我們受到您的另一位韓國學生金慶淑教授的邀請，來到忠淸南道的天安大學，與她共進晩餐。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然是我們與金慶淑教授的最後一次見面。幾年後，她在中國海南島的旅行中，不幸遇難。現在，您們兩位是否已在天國相會了? 我衷心地祈禱二位能在天國得到永息。結束了韓國的旅程，您回到了臺灣，當您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喜訊傳來之時，我和內子十分欣喜，深感您的確是實至名歸，而遠在韓國的我們也與有榮焉。 2003年7月，我有幸作爲國立臺灣政治大學的交換敎授，重新回到了臺灣，幷在這裏度過了一年的時光。學校安排我住在位于木柵新光路的寓所。這裏離老師在南港的家有一段距離。在沒有私家車的情況下，去您家很不方便。考慮到這一點，您把自己的車子給了我，自己又再買了一輛。這輛車在給我們夫妻帶來很多方便的同時，也使我們在臺灣的生活更加豊富多彩。每到周六或周日，我們夫妻都和老師、師母一起到臺灣各地旅行。從陽明山、礁溪、石門水庫到鵝鸞鼻、佛光山、日月潭、慈湖、花蓮和天祥等地，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迹。看着這些美麗的風景，您感慨地説，自己雖然參觀過很多世界名勝，却從未有機會欣賞臺灣眞正的美景。臺灣各地不同的秀麗風光眞讓人爲之驚艶啊!  老師! 您還記得2004年1月20日那次十分危險的旅行嗎? 我在韓國念大學的兒子和女兒，寒假來臺灣和我們相聚。我們一行分乘兩輛汽車，一輛由我開，一輛由我兒子開。我和老師、師母同坐一輛車。兒子慧門、內子和女兒慧裏同坐一輛車。在通過了地勢險峻的清水斷崖後我們到達了天祥，幷在那裏休息了一晩。第二天，在對路勢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我決定從合歡山直奔臺中。由于老師和師母也是初次游此，因此欣然同意了我的決定。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這是一次如此危險的行程。蜿蜒曲折的山路看不到盡頭，直至行駛了三個小時之後，眼前才出現一家餐廳。吃過午飯後，大約又開了兩個小時，我們到達了海拔3200米的位置，就在離山頂還有200米的時候，突然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這時，一位警察來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因爲下雪，通往山頂的路已經被封了，我們必須繞行梨山。然而此時天已經黑了，下山很危險。這時我眞正體會到了什麽是“進退兩難”。幸虧，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叫“落鷹山莊”的旅館。我們吃過晩飯後，各自入睡。零下3度的氣溫帶給人寒氣。聽着窗外呼嘯的風聲，看着眼前巍峨的奇萊山，一陣恐懼感向我席捲而來。因爲我的粗心，對我堅信不移、跟隨我而來的老師和師母將度過一個寒冷的夜晩。想到這裏，我的內心無比自責。後來我才知道從天祥經過合歡山到臺中，這條路線就連當地人也是畏而避之的。 然而，値得慶幸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竟然欣賞到異常美麗的風景。我們站在海拔3200米的高地，身置雲海，脚踏雲霧，恍惚之間，彷彿有飄飄然成仙之感。但是，沒有料到，在第二次試圖通過頂峰的時候，天又下起了大雪，我們不得不繞行來到了梨山。但由于受到 9.21大地震的影響，很多路況出現了問題，我們不得不繞來繞去，因此雖然一大早就出發了，但到達霧社已經是傍晩時分了。我們在霧社過了一夜，第二天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抵達了臺中，也回到了臺北。  我們的周末旅行，一直持續到那一年八月我回國之前。記得在高雄一所大學的鳳凰樹前，師母爲我講述了有關鳳凰樹花朵的美麗傳説，至今仍回響在我的耳邊。我們在臺灣島最南端的鵝鸞鼻所遇的暴風雨、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分分秒秒，此際，都如同幻燈片般，在我眼前一一閃過。 老師與師母的鶼鰈情深，海內外漢語學界衆所周知的。記得一天晩上，在板橋舉行的燈會上人山人海。因爲一時與師母走散，老師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也記得師母一直非常關心您的健康。您還記得您、師母、我和內子，那次在君悅大飯店日式自助餐廳一起吃飯時的情景嗎? 師母一直在您的身邊幫您選菜，提醒您應該吃什麽，不能吃什麽。師母對您的關心令在場的人都感到羡慕不已，我在一旁也小聲地告訴內子要多向師母學習。您非常喜歡喝甜甜的紅豆湯，其實我也很喜歡。但是因爲紅豆湯裏面的糖分太多，師母擔心您會患糖尿，因此不允許您喝紅豆湯。有一次，我發現您趁師母不在，一個人偷偷地出來喝紅豆湯。那次以後，我曾多次偷偷地帶紅豆湯來和您一起分享。現在，不知道天國裏是否也有您喜歡的紅豆? 如果有，您可以盡情地享用了，因爲在那裏您再也不用擔心會受到糖尿的折磨。老師! 師母曾爲您付出了很多很多，現在是您保佑師母的時候了，請您在天之靈，保佑師母身體健康。老師! 請不要擔心，在這裏不僅有您那三位孝順的女兒陪在師母身邊，遠在韓國的我也會經常打電話問候師母，臺灣的時候也一定會去探望她。以前師母患有嚴重的腰痛，我也曾多次陪師母去位于/於天母的診所針灸。現在師母的腰痛已經痊愈，但我擔心會再發作，請您把對師母的擔憂化做祝福，保佑師母健康、平安。   老師! 我又憶起今年6月，我與高麗大學的金彦鍾教授，參加了新竹玄奘大學的硏討會後，來到了臺北。爲了歡迎我們，6月5日老師和師母請我們在喜來登飯店的意大利餐廳吃飯。然而，這却成了您與我共進的最後晩餐。這天晩上，老師强忍着病痛、面帶笑容來到餐廳歡迎我們。不知情的我，却沒能發覺您的病況，只發現您吃得很少很少。回到韓國，在與師母的通話中，我才知道那天晩上您回到家後腹痛難忍，晩餐吃的東西也全部吐了出來。您爲了歡迎自己的學生而忍受自己病痛，您對我的恩情，叫我此生如何能回報?  非常遺憾，我沒能參加您的告別儀式，沒能見您最後一面。我對您的不敬之罪應該用怎樣的方式來補償呢? 我只能對老師説：“眞的對不起，眞的對不起。”我看着學生從臺灣寄來您告別式的全程錄影，不禁潸然淚下，不能自已。根據學生的轉述，才得知您有遺言，不收奠儀。于是，我轉而將之作爲奬學金發給自己的學生。啊! 哪怕就在您道別這個世界之時，還給我們上了最後的一堂課。 回首自受業老師門下數十年以來，我從未見過老師物議是非或以惡言重語評人。老師一生泱泱浩瀚的學術典範，如春風和煦的處世身教，都是我此生受用不盡、無與倫比的珍寶。 老師! 請您放心地走吧! 在沒有煩惱、沒有病魔的天國裏安息吧! 您的三位女兒會好好照顧師母的，我也會常常與師母聯絡的。 再次請您原諒我沒能參加您的告別式。今年12月，我打算和內子明玄一起去臺灣。明玄對您和師母疼愛她更甚於我，終感會在心。届時我們會一起前去祭奠您的。届時，我們也會帶給師母她最喜歡的韓國歌手李美子的音樂光碟。 敬愛的老師!我最敬愛的龔煌城老師! 您在人間已經取得了比輝“煌”的長“城”更偉大的學術業績，請您在天國安養寧息吧! 老師! 也請您在天國注視我，鞭策我不斷前進吧! |